包容和信任

从小以为我们家是母亲当家的,近来才知大谬不然。
“你也梦见你大大?我差不多天天梦到。……又安排我做这做那,这块田那块田种么事……家里事一直是他做主。你大大闷头子心,才有主门见识呢。”
“管钱?哪有什么钱要管,吃了这顿没下顿的。后来有几个钱了就在你大大身上。他一个男将,身上总要有点钱。他有点不好就是喜欢瞎整。你还记得他偷偷买手表买收音机不……”
怎么不记得?嘿嘿,那时我和弟弟都会挣钱了。放学了割青草,刨蜈蚣,摘山里果,削荆条,每天能挣几大角了。春天刨蜈蚣最噩梦。不能弄断弄伤,要在它活扭乱爬时,用脚轻踩它后半身,手指掐头抓进玻璃瓶,回家用篾片前后穿起撑直烘干。我从小怕这种曲扭软体动物,抓不牢,被咬伤好几回。手指肿得几天握不住笔。但是5分钱一条,很值钱啊,咬着牙刨。我们家孩子,勤快吃苦远近有名。
记不得哪年,父亲买了块手表,可松紧的表带,他不敢戴手腕,捋到膀子上。天热挽袖子,暴露了。后果当然很严重。收音机呢,更有戏剧性。捂在破箱底很久不敢面世,下雨天不出工躲在屋后茅厕听,被母亲循声擒获。
母亲那天暴跳的情景还在眼前。“你买手表,说是天不亮喊工要掌握时间,你买这个是要做么事用?提到壮胆子?我无日无夜拼命;伢子们遭孽,砍伤手压弯腰挣几个钱,油盐酱醋,学费鞋子,哪里不要钱,你都这样瞎整哒!”
但母亲高嗓重拳打到棉花上,怒火咚进水缸里:父亲死不接嘴,过一会干脆手一背出门去。没有对手的架吵个什么意思?自己熄火。到80年代,父亲招呼不打不藏不掖买回村里第一台电视机,母亲“懒得吵了”。
长大后想明白,拙嘴父亲应对火爆母亲,真的很有策略:让你吵够,但不让你牵着走。这是对的,男人不能被女人完全辖制。父亲是个热爱生活有点眼界的农民,在没有书籍的山沟里,沉默的他对我们几个孩子的影响是没法估量的——收音机至今是我最亲密伙伴。
父亲性格大喇喇的,没钱,他丢钱却是常事。一回母亲在灶前柴窝里捡到十几块钱,故意去问父亲,烧窑的河南人买我们柴的钱给了吧?给了。在哪里啊?在我身上。母亲不再问,背后跟我取笑。隔天又问,柴钱还在吧?在呀,不在还飞哒?哦,那柴窝里抱(孵)儿的母鸡抱出钱来哒呢。父亲难得地笑了,有点狼狈。
有回磷矿球场放露天电影,一个因诈骗前科挨过批斗的社员亲热贴父亲坐,说东论西,说一会儿挪下板凳,越坐越近。父亲回家发现钱包没了。母亲那回没吵,只呜咽着哭。钱包里是卖统购猪的钱。喂大一头猪,母亲和我吃的苦无法细述,大夏天四十度的正午都在田沟水塘树林里到处薅扯猪草,被蚂蝗马蜂毒蚊叮咬出多少肿包。
但直到父亲去世,家还是他当的。去世前几天,他才把藏存单的位置告诉母亲。我们几兄妹回去奔丧,母亲指点着我们找到了绑在床肋架上的那个塑料纸包。这因为父亲识几个字,更因母亲对他无条件信赖。
母亲的信任也遭遇过大挑战。那是最让我恐惧的一次爆发。记得那天母亲本来是准备晒芝麻的,怒气突然上来,连坛子带芝麻砸在庭院里,大哭大吵起来。我吓得张皇不敢出气。模糊知道,有个女人给母亲递小话,说父亲跟某婆娘有点不清楚。父亲当时站在阶沿上,气得瞪眼,却不解释,也没离开。后来证明好像母亲是中了挑拨计。“绯闻女主”是总策划人。
那时候,农民们被捆绑在一起耕作过活,天天有纷争和故事。传达伟人语录大好形势就不说了,单是自己小山沟,活路轻重难易,粮食多少好孬,鱼的大小死活,瓜的生熟甜淡……都会引起鸡飞狗跳。利益争斗还特容易变成男女是非。
我父亲则是矛盾中心。以我母亲的精明,本不该上这种当的。她常常和父亲一起化解村里家长里短是非矛盾,两人做人原则性和道德感都极强。而那位三天两头不出工,有那时农村女人难得风情的绯闻女主,和我父亲根本就互相不是菜。
父母如何解决这次危机的我不知道,我再没听到他们提起。
(201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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