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楼顶惊魂
提篮桥监狱七、八号监楼之间有一条夹弄,十余米宽,五十来米长,夹弄一端是架着高压电网的高墙,另一端拦着木栅栏,木栏杆外是贯穿整个监区的水泥路。提篮桥监狱始建于二十世纪初,当初帝国主义租界工部局设计这条夹弄的用途,是供囚犯晾晒衣服和放风。但据租界工部局的有关资料记载,监狱投入使用后,预先设想的这两项用途并没有实现。上海解放后,人民政府接管了提篮桥监狱,立刻把这条夹弄利用起来,定时让囚犯轮流放风。
这天下午,轮到七号监楼五层的一百多名犯人放风。这些犯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对襟囚服和圆口橡皮底布鞋,有的三五成群站在墙边闲谈,有的两三个聚在一起下象棋,有的并肩踱步,边走边聊,也有独自一人的,或仰脸观天遐想,或垂首望地出神,其中就包括西门林说到的宋富鑫。
1967年1月初,上海市公安局破获了一个由十八名男女流氓组成的名叫“太平洋集团”的犯罪团伙。这个团伙猖獗至极,不到两年时间竟然作案上百次,足迹遍及全国十三省四十市。犯有故意杀人、纵火、抢劫、强奸、诈骗、盗窃、绑架、殴斗等罪行,作案手段之恶劣,犯罪情节之严重,实为国内罕见。案件告破后,一份份盖着上海市公检法军管会鲜红大印的铅印布告张贴在上海市的大街小巷:“太平洋集团”十八名成员中,十六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一人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时年二十八岁的宋富鑫是“太平洋集团案”的第十七名被告,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宋富鑫自然不愿意一辈子待在监狱里,“W行动”的毒苗早在他入狱服刑的那一天就萌发了。
此刻,监督这些犯人放风的只有一个身穿军便服的青年狱警,名叫龚峰。根据规定,囚犯放风时,现场必须有狱警待着。这倒不仅是为了警戒,一两个徒手的狱警(监狱规定,严禁携带武器进入监区),不可能对付得了一百几十个身强力壮的犯人,实际上也不需要他们来对付,他们的背后,是铜墙铁壁般的防范措施和全副武装的军警。他们之所以在场,主要是起到震慑作用,迫使犯人遵守监规,以免出现斗殴或者传递违禁品等情况。在这一点上,无论是狱警还是囚犯心里都有数,表现得比较默契——狱警安坐一边,犯人安分守己,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
龚峰坐在事务犯陶嘉元特地为他搬来的一把椅子上,面前一张方凳上放着一杯浓茶,左手夹着一支香烟,右手拿一张当天的《解放日报》,正看得人神。忽然,他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靠近。
“报告龚队长!”
龚峰抬头一看,是无期犯宋富鑫。报纸上的内容挺吸引人,突然被人打扰了兴致,龚峰颇不耐烦:“干什么?”
宋富鑫语气急切:“我要回五楼监房解手!”
“不行!”龚峰断然拒绝。监狱有规定,放风时犯人不准单独回监房,以免其趁无人监管之机自伤自残或进行破坏活动。
宋富鑫却不肯罢休:“报告龚队长,我肚子痛,实在忍不住了,我要求回监房解手!”
龚峰大怒:“宋富鑫,你真是胆大包天了,监规你没背过吗?”
宋富鑫咬咬牙:“政府应当讲革命人道主义!”言毕,他居然不管不顾,拔腿直奔监楼的小门而去。
“宋富鑫,站住!”龚峰一声断喝,那嗓门儿让全体放风犯人心脏一颤,对宋富鑫却丝毫不起作用。只见他头也不回地冲进监楼,楼道里随即传来“腾腾腾”的脚步声。
龚峰从事管教工作五年以来,从未碰到过这种情况,顿时暴跳如雷:“好啊,竟敢对抗管教,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起身跑向小门的方向,准备到楼下值班室打电话给其他狱警,让他们拦住宋富鑫,先铐起来,回头等这批放风犯人回到监房再作计较(他自己正当班,不能走开)。
刚进小门,事务犯陶嘉元也匆匆赶上来了:“龚队长……”
“你赶快上楼去,把宋富鑫揪下来!”
“是!”陶嘉元响亮地答应一声,正要上楼,迎面过来几个人,领头的是司马毅,身后跟着徐延甲、解宗俊、梁锁定和另外两个狱警。司马毅看见陶嘉元,当即把他喊住:“陶嘉元,宋富鑫在放风吧,你去把他叫来。”
“报告司马队长,宋富鑫刚才自说自话上楼去了,龚队长让我把他揪回来!”
话音未落,楼上已经乱了——“报告政府,五楼出事啦!”“报告政府,五楼杀人啦!”
徐延甲脸色一变:“赶快上楼!”
却说宋富鑫刚奔上五楼,劈面碰上正在巡监的狱警袁少麟和老郎,袁少麟见其神色不对,问道:“宋富鑫,你怎么搞的?”
宋富鑫慌慌张张回答:“我……报告政府,我急着解手!”
袁少麟侧身让开路:“龚队长同意了?”
“同……意了。”宋富鑫说着,和袁少麟擦身而过。他的囚室是21号监房,位于走道中部,离楼梯口约摸二十多米,只一眨眼就冲进去了。这边袁少麟和老郎正要下楼,忽然听见21号监房传来一阵乱翻东西的声音。老郎疑惑:“这犯人不是说去解手吗,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袁少麟道:“大概在找手纸吧。”
“不可能,每个监房的手纸都是放在铁门后面的,他不去门后拿手纸,在监房里乱翻什么?不对,咱们得过去看看。”
两人刚转回身,宋富鑫已经冲出21号监房,朝另一侧通往顶楼的扶梯间跑去。远远望去,他手里拿着一卷用被单搓成的绳子。老郎脸色陡变:“不好,他要越狱!”
提篮桥监狱的监楼都是平顶结构,四周围着齐肩高的矮墙。通往楼顶扶梯间的小铁门终日紧锁,严禁犯人进入——监楼紧挨监狱围墙,从楼顶顺着绳子悬吊下去,立刻可以逃之夭夭。当下,老郎拔腿便追,袁少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犹豫片刻,随即跟上。
两人跑到扶梯间门口,宋富鑫已经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用力拉开铁闩。咣啷一声,铁门打开,外面的风立时灌了进来。
老郎大喝:“宋富鑫,你给我站住!”
宋富鑫回头冷笑:“郎队长有何指示?"
“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越狱逃跑,那是死路;一条是举手投降,那是活路。走哪条路,你要考虑清楚。”
宋富鑫把绳子扔在地上:“投降!”
“算你聪明!”老郎和袁少麟同时松了口气。不过,二位放心得太早了。宋富鑫走下楼梯,来到两个管教面前,二话不说,挥手一拳击在老郎太阳穴上,后者一声闷哼,身子一歪靠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滑倒,人事不省。
袁少麟大惊:“你……你……”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也不知是该冲上去,还是该先救助老郎,一时手足无措。
不过,也不需要他作什么选择了——楼道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宋富鑫意识到真正的危险降临了,脸上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瑟瑟抖动、牙关一咬心一横,迅速朝袁少麟逼近。这个无期犯曾经练过拳击和摔跤,加之无数次街头斗殴的经验,以及狗急跳墙的亡命勇气,战斗力瞬间爆表,袁少麟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拳,顿时鼻腔淌血,眼冒金星。
宋富鑫随即捡起绳子,另一只胳膊勒住袁少麟的脖子,如果再拖延几秒钟,宋富鑫就来得及关上楼梯间小门负隅顽抗了,但梁锁定的出现断了他的这个念想。
“站住!举手投降!”
前侦察班长的这声暴喝如晴天霹雳,宋富鑫愣神的工夫,梁锁定已经靠近。宋富鑫因挟持着袁少麟,动作不免有些拖拉,只得放弃锁门的念头,勒着袁少麟的脖颈后退到楼顶的平台上,向山东大汉发出警告:“你敢过来,我先把他推下去!"
关系到自家同志的性命,梁锁定不敢鲁莽。这时,徐延甲、解宗俊等人也都赶到了,立刻散开,成扇面状把宋富鑫包围起来,但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双方形成了僵持局面。
司马毅冲宋富鑫喊道:“宋富鑫,你想干什么!你这是罪加一等!”
关于这一点,宋富鑫在动手把老郎打倒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无期徒刑还袭警越狱,何止“罪加一等”,简直就是死路一条。一个行将踏进地狱大门的人,哪里还会理睬这一套,更不会把管教的话放在眼里。“听着,你们统统给我后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在场众人顾忌袁少麟的安全,只得依言后退了几步。徐延甲看硬的不行,寻思是不是搞点儿“政策攻心”?“宋富鑫,我是市公安局的,可以听我说几句话吗?”
宋富鑫瞪着眼睛喘着粗气:“说!”
“你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吧?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姐妹,他们每个月都来看你,你就这么不管不顾,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宋富鑫冷笑:“被你们送到戈壁滩去劳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知道,他们以后该怎么办?”
“你可以用实际行动争取宽大嘛,相信你也听说过,多少罪行比你还严重的犯人,都从无期改判有期徒刑了。”
“少来这一套,这种话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解宗俊心里嘀咕: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啊!得赶快想办法,不然他会得寸进尺,要是这小子“下令”让全体退下楼顶,那就麻烦了。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降服他呢?可不可以利用他手中的人质,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我们见机行事?
这么想着,解宗俊把目光移到袁少麟身上。袁少麟刚才这一拳挨得不轻,鼻子淌血不说,脑袋瓜子也给揍懵了,晕晕乎乎被宋富鑫拖到了楼顶平台上,让凉风一吹,方才明白自己眼下的处境。慌乱中四下张望,视线正好和解宗俊碰到了一起。解宗俊见他清醒了,心里一喜,脑子里立时冒出一个主意,于是冲袁少麟挤眉弄眼。
袁少麟会意,那是让自己设法转移宋富鑫的注意力。可是,怎么转移呢?正犹豫间,宋富鑫又开口了,果不出解宗俊所料,这回他提出:“你们统统给我下去!”
徐延甲也注意到了解宗俊的小动作,马上领会了意图,设法拖延时间:“宋富鑫,你以为你能跑得了?”
“用不着你操心,你们……啊!”宋富鑫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之前,宋富鑫虽然勒住了袁少麟的脖子,却没控制住他的手臂,他以为袁还处于意识不太清醒的状态,况且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用床单结成的绳子。袁少麟趁此机会,身子猛地往下一矬,右手肘向后猛击宋的腹部。毕竟是警察,擒拿格斗还是练过一些的,危急时刻使出来,那力道也是大得出奇。宋富鑫吃痛,勒着袁少麟脖子的手不由得松开了。
梁锁定立刻抓住这个空当,一声大喝,闪电般扑到宋富鑫面前。宋富鑫心胆皆寒,也顾不得人质了,双手用力把袁少麟往梁锁定身上一推。梁锁定只得顺势扶住袁少麟。宋富鑫则趁机跃上矮墙,叉开双腿站在上面。
这又是厉害的一招——事先专案组制订方案时,徐延甲再三强调一定要抓活的,现在全部的线索都在宋富鑫一人肚子里,狱内参加暴动的犯人和狱外接应人员的情况可能只有他一人清楚,如果把他逼急了往楼下一跳,那线索可就又断了。当下,徐延甲示意众人不要再向前靠近。

宋富鑫意识到大势已去,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目光里透出一股绝望之色。徐延甲说:“宋富鑫你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我是市局承办本案的负责人,说话可以算数:你下来,讲清情况,立功赎罪,可以考虑宽大处理。”
宋富鑫没有吭声,但从表情看,他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徐延甲捕捉到了这一点,继续攻心:“你是本案的知情人,有坦白交代检举揭发的有利条件,你一定要慎重考虑。
“唉”,宋富鑫喟然长叹,摇摇头,“晚了,没指望了!”话音落地,也没转身,就那么往后一仰,整个身子就像断线的风筝,从楼顶掉了下去……
楼下夹弄里放风的犯人已经提前被押回监房,几个狱警围着躺在地下的宋富鑫,徐延甲等人上前一看,只见宋富鑫仰面朝天,嘴巴、鼻腔里流出暗红色的血液,那双刚刚还凶光毕露的眼睛一开一合,失神地瞪着天空。
解宗俊蹲下身子查看片刻:“唉,死了……”编队负责人金钟鸣匆匆赶到,看了看现场,厉声问那班狱警:“是怎么让他上到楼顶的?”
一个狱警说:“用钥匙开门上楼,估计是在五中队做修建劳役时偷偷配的。”
“我没问这个,他不是在放风吗,怎么让他擅自上楼去了?这里是谁当班?"
龚峰战战兢兢:“报告,是我当班。宋富鑫是自己硬往上跑的,喊他他也不听,我正准备往楼上打电话……”
徐延甲问龚峰:“刚刚是你当班?放风时宋富鑫在干什么?”
龚峰愣了一下,当班时他在喝茶看报纸,根本没注意宋富鑫,只得含含糊糊地说:“也没干什么,就是一个人低着头来回溜达……”
瞎猫碰上死老鼠,还真让他说着了。徐延甲又问:“放风期间,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不管是什么人。”
龚峰摇头。
徐延甲的目光在夹弄里来回扫视,心里兜着一连串的疑团:宋富鑫为什么在我们来抓他的前一刻突然奔上楼顶?是不是他已经得到西门林把他供出来的消息了?这个消息是通过什么途径传递给他的。
金总说:“小徐,真抱歉,我们没配合好。”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徐延甲略一沉思:“金总,宋富鑫在哪个监房?”
“五层21号监房。那里关了三个犯人,刚才出事后,我没让那两个犯人回监房,门也锁上了。”
“我们去看看。”
21号监房和七号监楼的其他监房没什么区别:宽1.5米,长25米,三面是坚固的墙壁,一面是铁栅栏门,门上铁条的直径不少于二十二毫米。监房五分之四的地面铺着木板,那是囚犯的地铺,地铺上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堆衣服以及牙膏、牙刷、肥皂、手纸等日用品,那是刚才宋富鑫翻找布绳子时弄的。侦查员把三个犯人的棉被、毯子、枕头逐件看过捏过,再检查小件物品如衣裤、脸盆和仅有的两本准许带进监房的书籍——《毛泽东选集》、《汉语词典》,结果一无所获。
解宗俊纳闷儿:“这可真是怪了,雁过留声,人过留踪,宋富鑫这小子搞出这么大动静,竟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这时又来了几个狱警,那个负伤的袁少麟鼻子里塞着药棉也来了,说话瓮声瓮气:“发现什么了没有?”
司马毅摇摇头:“连根针都没有。”
徐延甲离开监房,目光在走廊里来回逡巡。这走廊有三米多宽,靠监房门前留一条一米有余的走道,往外是用粗铁管架起的铁丝网,把走廊纵向分成两半。靠近监房的走道供囚犯平时进出,有时还堆放一些多余的行李物品;外侧靠近窗户的那一半,则是管理人员使用的。那根粗铁管不知经过多少双手的摩挲,天长日久,变得光滑锃亮,常被犯人当作晾衣架使用。徐延甲的视线停留在晾在管子上的囚衣上:“晾衣服的位置有没有规定?”
袁少麟说:“一般只能晾在各监房门口的铁管子上。”
徐延甲走上前去,伸手掏摸囚衣口袋,掏到第二件,从里面摸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他们钻了这个空子。”
解宗俊也依样在其他囚衣的口袋里掏摸,却没有收获。
袁少麟有点儿着急:“那纸条上写的什么?”
还是金总有经验,征求徐延甲的意见:“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我们还是去办公室吧。”
众人来到五楼的办公室,专案组长当场展开纸条,不由嘿嘿冷笑:“这是故意用左手写的,还用了密码呢!”
大家凑过来一看,果然,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歪歪斜斜的阿拉伯数字:0624、2202、6123、2741……
解宗俊惊问:“这是什么?电报明码?"
梁锁定是侦察兵出身,对此比较了解,摇摇头:“应该不是……”
徐延甲学过密码破译,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对司马毅说:“你去21号监房把那两本书拿来。”继而对大家解释,“这是他们自己发明的密码,译密码要密码本,监房里没有其他书,只有这两本。一般说来,以《汉语词典》作为密码本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毛选》没那么厚,不可能有6123 页。当然,《汉语词典》也没那么厚,但有四角号码……”
这时,司马毅把《汉语词典》拿来了,徐延甲对照纸条上的数字:“0624,没这个字;2202—‘片’,小解,你记下来;6123,也没这个字……哦,我明白了,倒过来查就对了,不是0624,是4260,那是‘暂’字;2202 倒过来是2022,是‘停’字……连起来就是暂停……”
解宗俊接话:“暂停活动!”
“对,‘暂停活动’。看上去像是有人在给宋富鑫发号施令。这么说,宋富鑫不是主谋,他背后还有人。我们还得加紧查,一定要在他们启程前把参加暴动的成员全部挖出来,消除隐患!”
第十章 再次遇险
今晚天气不好,天空阴云密布,不见半点星光。专案组长和金总分析完案情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一路上,徐延甲的脑子里还在对刚才的分析进行复盘——
自头天晚上遭绑架以后,徐延甲已经意识到狱中罪犯策划的“W行动”有外应力量。至于他们是如何取得联系的,徐延甲原先一直认为罪犯利用了3月1日下午的那次“接见”——由于人多且杂,管教人员应接不暇,给罪犯钻了空子。然而今天出了宋富鑫跳楼事件,徐延甲的想法改变了。宋富鑫在放风,怎么突然就要求回监房?他那把打开顶楼小门的钥匙是怎么来的?晾在监房门口囚衣口袋里的那张纸条又是谁放的?
把这些疑问串连起来,徐延甲恍然:充当囚犯与外界联系人的角色,不但能够随时接触编队犯人,还能自由出入提篮桥监狱。监狱里的人员结构很简单,除了犯人就是狱警,犯人是不具备这种条件的,如此,这个人多半就是狱警了,而且是这次参加编队工作的三十名狱警中的一个。
从囚衣口袋里搜出那张密码纸条后,徐延甲故意当着八个在场狱警的面破译内容,如果那个内鬼就在这八个人之中,肯定会迅速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根据纸条上“暂停活动”这四个字分析,写纸条的人多半是宋富鑫的“上司”,是他指使内鬼把这张纸条放进囚衣口袋的。一旦这个“上司”得知警方已经发现了他们传递消息的渠道,多半会惊恐万状,那就极有可能作出比之前搞绑架更激烈的反应,以阻挠专案组的侦查工作,争取捱到西行列车启程的时刻。
徐延甲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今晚回去的路上如果遇到危险,那就说明这个内鬼就在下午在场的八个人当中。如果平安无事,则可以把今天在场的八人排除在外,转而在另外二十二个狱警中进行调查。
因此,从离开提篮桥监狱的那一刻起,徐延甲就分外小心,对身前身后的每个行人、每辆汽车和自行车都加以留意。他的裤兜里放着一支五四式手枪,子弹已经上膛,万一遇到危险,拿出来就可以射击。好在一路平安无事,这种戒备看起来是多余了。
专案组长多少有些惋惜,估计内鬼不在那八个狱警当中,往下的调查范围可就更大了。这么想着,徐延甲已经走进他住的那栋楼里。尚未装修的准新房就在这幢五层建筑物的底楼第一间,进入楼门拐个弯就是。
掏出钥匙开门时,徐延甲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未婚妻那张嗔怒的脸——因他不断推迟婚期,未婚妻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徐延甲觉得十分内疚,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推迟婚期了,好像是第六次?也或者是第七次。像他们这种情况,在一般的适婚青年中实在罕见,对于未婚妻的心情,他非常理解,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吱”的一声,他推开屋门,伸手去摸门口的灯绳。就在这时,徐延甲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仔细辨别,好像是大蒜。他顿时警觉起来,自己一个人住,家里很少开伙,而且他从来不吃大蒜,哪里来的蒜味?不对……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靠窗那张桌子上的台灯亮了,迎面一个肤色黢黑的男青年坐在桌前那张旧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脸上笑容狰狞,他旁边站着一个瘦猴般的中年男子,戴着白色医用乳胶手套的手上握着一把绿色塑料水枪——徐延甲一看便知,枪体里多半灌了硝酸、硫酸之类的强腐蚀剂。拿着这么危险的武器,此人的心情也颇为紧张,脸上肌肉僵硬,表情显得特别郑重,似乎身负关系到地球命运的重大使命,呼吸也十分急促,那股大蒜味就是从这家伙嘴里喷出来的。
徐延甲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掏枪,手还没伸进裤兜,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姓徐的,往前走几步!到自己家了,还客气什么?”
话音未落,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徐延甲肩上,只一推,专案组长便站立不稳,跌跌撞撞朝前冲了几步,掏枪的动作也随之被打断了。刚刚站稳身体,他的双手已被身后的人紧紧攥住。徐延甲立刻打消了反抗的念头——这家伙的手劲极大,简直就是一把活的老虎钳,把他的骨头捏得生疼。要说擒拿格斗,徐延甲在整个上海市公安系统里都是垫底的,何况对方至少有三个人,当下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对方别搜身……
可怕什么来什么,那个拿水枪的瘦猴已经靠上前来:“大李你别撒手,我来搜一下。”
看来这瘦猴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不堪,还是有点儿脑子的。那大李站在徐延甲背后,听见吩咐,手上又加了一把劲儿,徐延甲压根儿动弹不得,只有心里暗暗叫苦,走到这一步,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瘦猴先摸徐延甲左侧的裤兜,掏出一个塑料钱夹,打开一看,里面有五十多元钱,笑道:“呵呵,钱还不少,这就是你卖一个月命的代价?”
其实徐延甲一个月的工资还到不了五十元钱,不过他是单身汉,习惯性地把现金都放在身上。徐延甲寻思,估计这五十块钱保不住了,瘦猴还不来个顺手牵羊?谁知瘦猴对他的钱似乎不感兴趣,依旧把钱包塞回原位,接着又掏摸右侧的裤兜,随即一声惊叫:“哎呀,幸亏搜一下,有真家伙!”
坐在对面藤椅上的年轻人发话了:“居然把家伙随身带着?拿过来给老子玩玩!"
徐延甲一听那破锣似的嗓音,马上想起头天晚上绑架他的为首分子“沙喉咙”。这主儿对武器很熟悉,从瘦猴手里接过手枪,先看保险是否关着,然后把枪口朝下,一拉套筒,一颗子弹从枪膛里跳了出来。
“姓徐的,你警惕性够高的呀,这都到家了,子弹还顶在膛里。嘿嘿,孙悟空本领再大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怎么样,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要你长就长,要你扁就扁!”说着,“沙喉咙”卸下弹匣,把掉在地上的那颗子弹捡起压进去,再把弹匣插进枪柄,把手枪放在桌上。
手枪落在对方手里,身后那个被称作大李的就松开他那把老虎钳:“老实点儿,有话问你!”
说话间,他已绕到徐延甲面前。徐延甲定睛一看,此人约摸二十七八岁,宽肩厚背,身材壮实,跟梁锁定有一拼。专案组长有点儿不解:这家伙从我身后过来,难道一路上都跟着我?我怎么没发现?
“沙喉咙”又开口了:“姓徐的,你今儿个落在咱手里,是打算死还是打算活?”
徐延甲暗暗懊恼:还是刑警呢,脑子里硬是比人家少了一根弦,怎么没想到他们会来“守株待兔”这一招?自己口袋里明明揣着手枪,却输在这三个家伙手里……不过,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候,得想办法脱身才是,否则,这回他们就不会把自己往“白洋淀”送了,多半是直接打发去见阎王。眼下只有设法跟对方周旋,拖延一刻是一刻,寻找机会搏一把。于是,他回答道:“死,怎么说?活,又怎么说?”
“如果求死,那简单得很,我们把你就地解决。当然,不会给你痛快,硫酸灼肉,零刀碎剐。如果想活,那就要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要说得详详细细,一点儿不漏,不然的话……”
徐延甲低头做沉思状。今晚的遭遇表明,那八个狱警里的确有内鬼。他必须活着离开这里将消息送出去,越快越好!可是,怎么脱身呢?
大李不耐烦了,猛地推了徐延甲一把:“快点儿说!不然让你吃点儿苦头!”
“沙喉咙”倒是不着急:“现在不过11点钟,我们可以让你考虑一夜,不会有人来打扰的。生死是大事,你可一定要考虑好!”
徐延甲说:“就这么让我站着考虑?”
“大李,把那个方凳给他,我们也讲人道主义。”
大李把方凳搬来,徐延甲对着“沙喉咙”坐下,无意间瞟到对方身前的桌上放着一沓白纸,上面还压着一支花杆钢笔,那肯定是对方带来的。他们带这个来干什么?难道想过过当预审员的瘾?专案组长拧眉思忖,片刻恍然:他们要我讲出我所知道的情况,还要形成“材料”,目的是想利用“材料”做文章——一个刑警如果屈服于罪犯,并且向罪犯透露侦查秘密,这是严重的变节行为,必将受到纪律甚至法律的严惩。对方显然是想以此来威胁自己,逼自己跟他们同流合污。哼哼,好歹毒的阴谋!只是对不起,你们找错人了!
“沙喉咙”倒了一杯水,呷了两口,问徐延甲:“喝水吗?呃,大李,给他倒一杯。记住了,这也是人道主义!我们对你够意思了吧?你自己也要拎得清!”
徐延甲果然很“拎得清”,喝了几口水,对“沙喉咙”道:“我考虑好了,我不想死。”
“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好,那就把你接手这个案子以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越详细越好。我们讲义气,讲信用,只要你听话,我们不但不会伤害你,而且可以优待你,听说你还没结婚,弄几个漂亮女人给你玩玩如何?”
说罢,“沙喉咙”冲瘦猴一努嘴,瘦猴便坐到桌前,握笔铺纸,两眼望定专案组长,一副准备记录的架势。
徐延甲又喝了几口水,慢吞吞开腔了:“1969年3月1日一大早,我驾着摩托车去郊县办理一起案子。大约上午10点钟回到市局……哦,也可能不到 10 点,上级打来一个电话……”
“等等,慢点儿……”估计瘦猴不是喝墨水出身,记录速度不行,“你讲得也太啰嗦了。”
“你们不是说越详细越好吗?我也可以简单说……”
“别”,“沙喉咙”制止,“还是说详细点儿好。不过你说慢一点儿,我这位老弟可不像你们,天天审问记录的,都干熟了。别急,有的是时间嘛。”
此刻,徐延甲已经想好了脱身之策,当下趁机说:“我看这样吧,我自己写,写完了你们看一遍,如果认为什么地方需要补充的就提出来。”
听说可以免除自己的记录之劳,瘦猴首先表示赞同。“沙喉咙”却有点儿犹豫,目光在室内四下扫视,屋里就这么点儿地方,桌子也只有一张,要是给徐延甲用了,他们几个守在对面,怎么看怎么像是徐延甲在审问他们。这个念头,让“沙喉咙”颇为不得劲儿。
徐延甲看穿了他的心思:“我可以去卫生间写,拿张方凳放在抽水马桶上,我坐在浴缸沿上就能写了。”
“沙喉咙”没有马上表态,从桌前站起身:“先让我看看。”
徐延甲的婚房只有十二平方米,没厨房,卫生间倒是单独的,但也只有两平方米。“沙喉咙”走进卫生间,打开电灯一看,那两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放着一个水泥浴缸、一个抽水马桶,旁边还有个小木架,上面堆放着零碎杂物,诸如整条的肥皂、装在铝皮肥皂盒里的香皂、牙膏牙刷以及鞋油之类。他把卫生间打量一番,先排除了藏有武器的可能;然后又上前去掰窗框上的铁栅栏,逐根检查是否松动,会不会被“俘虏”钻了空子。
最终,他确信这个地方安全可靠,可以作为“俘虏”的临时写字间,遂转身出来,站在徐延甲面前,眼睛里闪着凶光:“徐延甲,希望你不要搞什么小动作,更不要自杀,那里面有电器插头,当然,如果真的想死,我们也不会阻拦。还有,不要动打碎玻璃窗呼救的念头,那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明白吗?”
“明白。”
“卫生间的门上有插销,但你别指望它可以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我们这位大力士只消用肩膀一顶,就能把门板撞开,知道吗?"
徐延甲见对方中计,心中暗暗好笑,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知道了。”
“沙喉咙”冲瘦猴努努嘴:“把纸笔给他。”徐延甲一手拿方凳,一手拿纸笔,走进卫生间。大李紧紧跟在后面,见徐延甲想关门,马上伸手阻拦:“不许关上!”
“门不关的话,凳子就没法儿放。”
大李探头往里一看,果真如此。“那就留一条缝,不许全部关上!”
徐延甲依言照办。大李在门口盯了一会儿,但毕竟半个晚上没坐下来过,尽管他力大无穷,脚总归有些酸的,就回到屋里,和“沙喉咙”、瘦猴围桌而坐,抽烟聊天。
却说徐延甲坐在卫生间里,装模作样写了几个字,听外面三人聊得渐人佳境,知道他们没注意自己,便立刻行动起来——先掰开一只铝皮肥皂盒,把铝皮弄成一片片长条,然后拿了一条肥皂,用铝皮当刀,开始动手削制“手枪”。徐延甲从小酷爱雕刻艺术,小学五六年级时曾去少年宫的培训班学习,用肥皂、树根等材料精雕各种动物、花卉、山水,作品还在市里展出过。徐延甲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雕虫小技”没能让自己在艺术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却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一命。
卫生间外,“沙喉咙”三人认为已经稳操胜券,状态十分放松,聊天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他妈的,宋富鑫这一死,我们可损了一员大将!”这是“沙喉咙”的破锣嗓子。
瘦猴的声音:“宋富鑫死得够派头的,只可惜早了点儿,他那号角色假如到了国外,那真没说的了!”
“沙喉咙”说:“这下子,‘美人鱼’就肯死心跟我了。唉,这娘们儿也真怪,平时跟她玩玩都挺爽快,可要她跟定哪一个男人,她却高低不答应。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她早就跟宋富鑫山盟海誓了!这次若没有宋富鑫从里边传出话来,我估摸她还不肯跟我们一起干呢。她干那行当挣钱轻松,一年到头不缺钱花,犯不着跟咱们冒险。可宋富鑫一开口,她就豁出来了,这娘们儿……”
大李笑道:“原来大哥也看上‘美人鱼’了。“沙喉咙”语气郑重:“哥儿几个都听好了啊,从现在开始,‘美人鱼’就归我了,谁要是跟她眉来眼去吊膀子,别怪大哥我不仗义!大李,回头你也跟钟青华传达一下。”
瘦猴不住地咂嘴:“‘美人鱼’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连个影子都没见?”
“她到医院里避避风头,不过10日前一准儿出来……”
往下,歹徒们转了话题,谈论起去国外后如何发财,你一言我一语,都不着调。徐延甲对这些内容都不感兴趣,但刚刚有关“美人鱼”的闲聊,意义却是非同寻常:第一,证实了内鬼的确在那八个狱警之中;第二,获得了一个新情况——“美人鱼”和已死的宋富鑫是一对恋人,她听宋富鑫的话。这后一条在往后讯问程健丽的时候也许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儿,徐延甲十分兴奋,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不一会儿便削成了一支几可乱真的勃朗宁“肥皂手枪”。他把“手枪”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端详片刻,做了几处小调整,然后伸手拿起了小木架上那管黑色皮鞋油……
外面三人依旧聊得眉飞色舞,“沙喉咙”突然想起卫生间里的徐延甲,一看手表,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怎么卫生间里没声音?大李你去看看,把他写好的先拿过来。”
大李刚站起身,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徐延甲出现在门口,握着一支乌光闪闪的“手枪”,神情威严,厉声喝道:“动一动,我就开枪!”
大李顿时魂飞魄散,他弄不清对方手里的武器是怎么来的,却清楚那玩意儿一旦“开腔”会产生什么后果。警察不会轻易开枪,道儿上混的都知道,可以他们今天对徐延甲的所作所为,一枪一个绝对不冤,他相信徐延甲扣扳机的时候根本不会犹豫。那就只好乖乖举起双手了。
此举对于“沙喉咙”和瘦猴同样具有石破天惊的效果。待到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乌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他们了,伴随着一声令人后背发凉的低喝:“把手举起来!”
人在枪口下,不得不低头。“沙喉咙”和瘦猴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把双手举过头顶。与此同时,瘦猴头脑里闪出一个疑问:他这手枪是从哪里搞来的?
徐延甲继续命令:“转身,脸朝墙壁!”
大李和“沙喉咙”极不甘心地遵命照办,缓缓转身。瘦猴却没动弹,在这几秒钟时间里,他已经完成了一个推理:警察持枪有严格规定,向来一人一支,他怎么有两支?就算他有两支手枪,也不会把另一支藏在卫生间里。况且,如果那枪真的藏在卫生间里,他为什么一进去不拿,非要过一段时间才拿出来使用?这不合常理嘛!
见瘦猴不动弹,徐延甲再次喝令:“转过身去!”还威胁性地晃动了一下“手枪”。
这一晃,就晃出破绽了。瘦猴眼尖,发现徐延甲手上沾着黑色鞋油,大喊一声“他的枪是假的”,随即向徐延甲扑来。
徐延甲原先的如意算盘可以打出一段传奇:待三个歹徒面壁后,取回自己的真枪,喝令他们解下腰带,长裤滑下去绊住双腿;然后命令瘦猴(他个头最小,好对付)用腰带把两个同伙双手反绑,拴在床架上;最后他再动手绑瘦猴……谁知瘦猴识破了“手枪”的庐山面目,他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趁“沙喉咙”和大李还没反应过来,专案组长把“手枪”冲瘦猴劈面掷去,对方闪身躲开,他则闪电般转身开门,疾步奔出……
十几分钟后,当大批警察赶到时,这里早已人去屋空。据楼上邻居说,看见三个人影慌慌张张朝东逃遁。于是,一部分警察携警犬嗅迹追踪,一部分警察入室勘查。
没多久,市局治保组领导老单驱车赶到,徐延甲上前汇报情况,说到自己的佩枪被抢,不由咬牙切齿:“奇耻大辱啊!”
老单拍着徐延甲的肩膀:“小徐,你应该笑。今天这一幕,是这个案件即将取得突破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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